垂杨惜金缕
关于高伯逊的小故事。
慎独
有时候,她怀疑过自己当年是不是不应当胡诌一个咸鱼为名。
打过这十来年仗,真能算得上咸鱼的日子加起来恐怕不比阿草刚学算学时能数清楚的多。
因此,间隙里梦见在高伯逊仗下学兵法的那些日子,也都像是偷来的一样珍惜。尤其是南撤渡河,同意高伯逊领兵去打游击之后,她在梦里怀念那些日子,就好像能够借此多生出一点那种泰山崩而不改色的勇气。
她突然想问问当年在长安教她兵法的高顺,怎么看这个毫无兜底的选择。
穿过这一觉里深深浅浅的雾气,路过和陷阵营的士兵打架的她自己,略过和赵大狗他们抢饭时皱着眉下不去口的她自己,那些烟火气和许多名字一起浮起来,在她梦中向着北方走去,看不分明。
她突然听到一个很不真切,很迟疑的声音。是她回答高伯逊,“你为什么要学字?”的问句。
“……因为小人想学兵法?”
多么迟钝的声音啊,她沉默着想,接下来的对话她能一字不差的说出来。
“学兵法做什么用?” “……保护邻里?”
混沌的梦里,那位冷峻的将军看不太清楚神色,却一板一眼地教她, 要认得士卒的名字,记得小兵的的籍贯庚齿,在奋勇杀敌归来时,要问一问家中的书信。多琐碎的教导,她竟然每一样都照做了这么多年。
她几乎要对那个年轻的,迟疑的,不确定的她自己怀有一种嫉妒的情绪。
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若是,护不住呢?难道他不算她的故友亲朋吗。
怎么连梦里都不能软弱片刻?梦是不能回答你所不知道的问题的。
因此她这短短的一梦醒来,小二打水给她擦脸时,那个年轻稚嫩,试图向她半个师长的将军讨要一个回答的咸鱼回到了她的躯壳里。
只是,只是,那个夏天,好像并没有下过多少雨,为什么梦里一直有湿意。
2. 主敬
陆悬鱼睡相不太好,并不太舒展,而是更习惯于一种就地抱着点什么藏在怀里的姿势。这点上她不太像鱼,更像村里捡到了骨头的瘦狗,非得藏自己窝里才安心。
话说回来,冬天里只要有火炉,有厚被,大多数人都能睡到变成小狗,发出鼾声,打仗时漏风的帐篷可没有这样的条件。不管姿势多别扭,她睡饱几个时辰,精力条总能会回满,而营地里那些普通的兵卒接连行军之后,哪怕睡得鼾声阵阵,也很难完全恢复精神。陆悬鱼摇了摇头,把对于她在此世里那个有被姐姐妹妹整治得相当温馨的小宅邸的一点念想像水珠一样晃出去,撩开帐子向外看。
油布帐篷外天还暗着,月色如流水一样照在营地白日被来往兵卒踩踏过许多次的空地上,那些细微的尘土折射着月光,好像那些经年累月打仗的破烂盔甲上的反光,凌乱而令人头秃。她只着一件单衣,却也并不觉得有多冷。火盆里干树枝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守夜的小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更远一点的帐子里各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还有一点不怎么怜惜人的北风呼啸声交错在一起,仿佛这营地不是死物,而是一只有着顺滑皮毛的准备捕猎前的巨兽,呼吸粗壮,节奏稳定。
比起其实总难得回去的小宅,这尚未开始新的战斗的巨兽更能给她一种难得的平静。她现在有了一两万的大军了,这很不错,很值得夸耀片刻。可一两万大军对应的几万民夫并不是个数字。青徐二州就没过过几天安乐日子。更何况人在走,天在冷,寒衣还会破损,流民还会增多。除却天寒地冻的物理伤害,还有春冬之时附加各种奇奇怪怪的疫病。她能管士兵的食水,怎么也管不到流民的饮水安全上去,要是碰上士兵出营回来再传到营中,又是一桩头痛事。这种细细碎碎的破衣烂柴问题,说到底还是个经济问题,国让宵衣旰食能征到的寒衣也仅仅能达到一个底线。
不似小陆将军平时在亲朋面前那样呆愚驽钝,行事不羁,她在治军上从来都是尽心竭力,治得很是精细。
这精细不同于治城理政,依仗不了漂漂亮亮的兵书和策论。一两万人的军队和几万征来的民夫加上源源不断跑来依附的流民,哪怕放到后世也很难管理。她本来只是一条杀杀猪,打打更的咸鱼啊!论及治军,她走到今日,除却高伯逊的启蒙,二爷三爷的指点,更多靠的还是今日一点,明日一点,渐渐摸爬滚打得出来的经验和夜深无人时一边搓脸,一边来来回回的复盘。有时候,她顶着俩食铁兽的眼圈儿,脑门上一跳一跳的阵痛,内心里偷偷骂着:夭寿啊,怎么这么难,韩白那种多多益善的治军,实在是非人哉!
高顺这会子不怎么能体会人越来越多的烦恼。恰巧相反,他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被围追堵截时并不慈悲的大地缓缓吞噬掉了。
有幸运的时刻里,他们能在野外刨到一些能吃的草叶。最走运的时候,他们能捡到一些干得不太彻底的桃树寄生的果子。烧水时加入煮沸,稍稍用破布一滤,便是简易的冻疮膏药。
他默不作声地把这难得的药糊分给他的同袍,那张刀削斧刻一样的石头脸上的平静令这些受冻的人也得到了些许安慰。
他的将军此刻看到的月光同样洒在了他的身上。
3. 求仁
今日的风吹得有点燥人。
可能得怪府中过冬的火盆烧得太烈,也可能得怪白马城里那些嘈嘈杂杂的小生意太喧嚣,总之这事儿不能怪听说衮州士人好像又双叒叕送来了几位年轻俊秀的小郎君来陆将军麾下。
二蛋挠了挠头,他觉得,不止是他的脸给热风好像吹得有点痒,他们将军那张英武的石头脸也都要裂开了。证据就是,将军握住桃木,听到那些个消息的时候,那个怎么说怎么不太像他的表情。有那么一点子怪。好像有点闹牙疼,又好像......好像什么呢?
他们的将军哪怕着白衣,下了马,背脊也是笔直的,眼睛也是黑而沉的。看起来也并不像个世家公子。那些娇而弱的贵人子弟是没有这样的一双眼的。
陷阵营军纪当然是很严明的。不过军纪严明不等同于这帮文化素养堪堪过得去的士兵心里真的没有一点点悄悄的腹诽:他们将军当然是很好很好的。千里迢迢地追随着吕将军时,他们将军就不同于其他几位,是个很清正,很威严的人。他们将军像自家的大哥一样,可亲可敬。哪怕是那时候,那么多英武的并州儿郎,他们将军也是很特别的。更何况,这么久了,他们都知道小陆将军是什么样的人。她和他们将军是很像的。不仅军营很像,对士兵也很像。
他们一起去采买桃木的时候,专门挑了一块木纹最顺,刨得最漂亮的木头留给将军。将军当然也是个很值得托付的人。就是不怎么爱说话,唉。将军要握着他削好的桃木握多久哇?
高顺在想什么呢,其实他什么都没有想。那刹那的感觉好似听到了自己脑子里卷过一场泥石流一样。有人拿着小凿子,把他的思绪砸开了一条小缝。
通常,大祸临头时,人的内心总会响起两个同等强烈的声音:一个声音非常理智地讲,人应该首先考虑自己处境的危险和避免危险的方法。而另一个声音更加理智地说,人力有时穷,若要预见一切并且总是逃避大势,非人力之所及。面临有些危险时还是别去想它,别去太在意它,否则太痛苦,把眼睛闭上,多想想快乐的事为好。
而爱,说不上是不是大祸的一种。
鬼使神差地,他听到他自己的声音在问某个小兵什么。不知为何,他觉得对方嚷嚷的声音,仿佛有点在催他。
"将军!陆将军在火场那边!"
他轻轻颔首,“我自去寻她就是。”
火烧得很大,风声猎猎。热气熏在他和她的脸上。
他们俩就这么站在火边聊,聊装寒冬时节热水的陶器,聊盔甲,刀剑,聊过往的那些人和事,也聊之后的路,还有今日路边树上新筑巢那对不知名的小鸟。
他们站得那样近,也那样靠近那火,但他握住的那桃木削出的小剑打磨得很光滑,哪怕是有一点手汗,也没有留下痕迹。
“辞玉也备了桃木了吗?”
女郎的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印着火光,眨了眨,“我这边?昨天看热闹的时候也是买了些的!”高伯逊果然细致,还能记得问她有没有备桃木!
后来,那桃木小剑也收在她那匣子中,完美混入一群乱七糟八的小东西里了。
4. 无题
要过年了。
此战既胜,本来就当好好过个年节的。
该送的压胜钱也备好了,该收到年礼也收了。陆辞玉自己的私房小荷包散出去一些,也收回来一些。可喜的是同她相熟的几位都通情达理,没有备什么太贵重的礼物,也不必她还礼还个大出血。这个经年行军的年轻将军还是那么瘦一条,难得休整,也没什么长肉的机会。统共只剩下最重要的一件事——好好吃顿饭。
且不提大小姐那边准备怎么干点坏事,也暂时不管丢了个儿子的曹老板是不是打算再做点什么。好好过个年最是要紧。桃汤,椒柏酒和五辛盘这些此世的风俗食物小二小五是早就备好的。他俩份内工作向来是很不错的,哪怕有些一时未想周全,这几日陆陆续续的也有某些人殷勤地送来。怎么也轮不到陆悬鱼自己动手干这些。架不住她这个人清闲时,看见些什么有点技痒。
她跑去亲自动手宰了文远将军买的那只羊。
可能是为卖个好价,羊也吃得不错,毛在冬天的太阳下闪着微光。确实是只好羊。只可惜司马黑刃并不能当作真的黑刃一样被她用来烹羊宰牛。
随手将羊放倒后,两只手分别提握倒卧侧前肢的羊掌部和后肢的跖部,手臂则置于羊前肢的肘后和后肢的膝前,两肘迅速下压,即将羊牢牢地保定住。任何牲畜,只要固定住后,就任人施为。除了某些嘀嘀咕咕的败军之将,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会惦记她当年雒阳城中杀猪的出身了。不过任何一个逛过市集采买肉菜的人看过她一套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后都得承认,以她的行动之快,动手之准,想天下清平时候,真开一个杀猪铺子也是没有一点为难之处的吧。她刨了羊肉片准备留着晚上烫个小火锅吃。陆悬鱼一边吩咐他们去处理这些,一边准备去翻翻她的小匣子里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调料。其实高伯逊张文远他们并州儿郎应该是挺喜欢羊杂汤的。高伯逊不饮酒,冬日就该多喝两碗羊杂汤驱寒。好的羊肉汤要把羊肺、羊肝、羊肠、羊血、羊心一一洗净,光洗这个就得费不少功夫。刚好等她找好配料再来下锅。
爆竹声中一岁除。可惜,春风不度白马城。至少没吹入他们暂住的这间小宅院。
小陆将军这个年最后也没吃上她的小火锅,高伯逊也没喝上羊肉汤,他们也只是凑凑合合地吃了一顿并无特殊之处的便饭。再然后,几位将军都到了 。他坐在她的下首,一个不那么远的位置上。除了烧得更烫一点的火盆,春盘春酒,羊肉香料和备好的汤锅都分给了不当值的亲兵。
那天讨论起即将开始的下一场战争的他们身着戎装,听着爆竹声过了一个五更天也没有人睡着的晚上。
无人看向的窗外,天刚下了一场小雪。
正是天公为下一个丰年为备有的好时节。